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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相岭下 三位背夫口述往事

2019-12-19   来源: 华西都市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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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个风雨亭是当年背夫歇脚的地方。

背夫歇息时也不能坐下来。

  昔日背夫钱羽福,汉源县清溪镇新黎村村民。

318国道天全县紫石关。

  

□李贵平 文/图

  “正二三,雪封山;四五六,淋得哭;七八九,稍好走;十冬腊,学狗爬”。这是旧时大相岭下关于背茶季节的民谚。
  茶叶,也涅槃着自己的生命季节。那一片片来自雅安、邛崃等地的柔嫩之叶,经过加工后成为坚硬的茶砖或茶饼,一路向西缓缓移进,它们将跟随商队穿越人迹罕至的喜马拉雅山脉至亚洲诸国。
  日复一日,年复一年,背夫们用脚丈量着川康古道,无论是炎炎盛夏还是隆冬时节,他们都不曾停下跋涉的步伐。

口述①
村里女人带着奶娃背茶
讲述者:钱羽福(汉源县新黎村村民,87岁)

  钱羽福,87岁,汉源县清溪镇新黎村村民。60多年前,他是大相岭下的一名背夫,在清溪土生土长的他,见证了背夫的艰难。
  清溪镇,位于汉源县城北39公里,地处大相岭山脉西南麓的高山河谷地带。这里,是从雅安出发、经荥经过来的“大路茶”古道所在地,旧称牦牛道。大相岭,就是现在说的泥巴山。
  背夫是靠下死力气吃饭的人,地位也低,被人称作“背子”或“背二哥”。背夫们一般是农闲时间,以背茶包谋生。他们一般先去雅安的孚和、永昌这些茶庄里领茶包。茶包是用篾条包装的,16斤一包。力气大的背十五六包,重约300斤。
  生活无依无靠的女人和娃娃,也去背茶,让人揪心。
  “女人带起奶娃儿去背茶,是我最看不下去的。”钱羽福说,他十八九岁那年出门,村里有个姓王的年轻女人也去了,王女人是个寡妇,男人以前背茶时在大相岭遭毒蛇咬了,扯的草药没对,没治好就死在路上。那女人有个半岁多的奶娃儿,瘦得皮包骨,女人只好去背茶挣钱。出门前她把娃娃拴在胸前,娃娃在胸前一甩一甩的。好像随时要掉在地上。她经常边走路边给孩子喂奶,太难了——
  有一年秋天,我们爬大相岭经过百步梯时,那才吓人哦。百步梯的石板路歪歪斜斜,一级一级朝上延伸,足足有130多步,就跟挂到天边去了一样。百步梯外侧是一面三四十米高的悬崖,悬崖下是河沟。要下雨了,到处是奶白色的坨坨雾在面前晃来晃去。石梯太陡了,中间没有一处可以歇脚的,得铆口劲儿不歇气地登上去呀。我以前走过四五次,所以格外小心。
  这时天上电闪雷鸣,跟着下起瓢泼大雨,噼噼啪啪像鞭子抽在石板路上,我们赶紧帮女人把蓑衣套在她身上。一会儿,雨水冲垮路边的黄泥巴,稀泥随着雨水流下来,又湿又滑。女人左手扶着胸前的婴儿,右手拄着T字拐,喘着粗气一步步挪移,汗水和雨水把她额上的头发浸湿得一绺一绺。这时她怀里的娃娃嘤嘤哭起来,娃娃可能是饿了很久遭不住了。这哭声,我听了像心尖尖儿遭啥扯出来一样难受。女人的体力毕竟不如男人,每次只能背七八十斤重的茶包子,挣的钱就少。我们看不下去,劝她说伙计你就莫干这个吧,这苦头男人都吃不了呢。
  那时都穷,背茶包子的人穿的是麻窝子草鞋,自己屋头打的,背一趟要穿烂四五双麻窝子。一般一天穿烂草鞋一双。另外,过小溪小沟、大河大沟,都是走吊桥(当地人也称甩桥)。吊桥不稳当,铁链子上铺木板,缝隙大,晃得很。有桥过还算好的,最麻烦的是在冷碛过大渡河时需要溜鸽子(溜索)。溜鸽子是啥意思呢?人和茶包被拴在绳子上,嗖地一下子梭过去。遇到这种地方,王姓女人二话不说,把绳子绑在身上,也嗖地梭过去,久而久之她胆子也练出来了。溜鸽子用久了还不得行,缆绳要老化,悬吊吊的。
  “我老汉(父亲)以前运茶时,他们一路有个女人,在溜过河时,那藤子做的挂人的接口突然断了,女人溜到一半啪地掉进大渡河里,叫都来不及叫一声,被浪花卷跑了,尸体都捞不到。”钱羽福讲起这些,老泪纵横:“路上,最怕的是遇到棒老二(土匪)。棒老二有时也长了眼睛,看到背夫穷得叮当响,没啥抢头,就是抢了也背不动。他们最喜欢抢的是那些运杂货的,但有钱人的杂货也不敢随便动手啊,人家配有保哨(保镖),手里拿着家伙。”
  钱羽福老人断断续续地讲述着,他沉浸在年轻时的岁月里。我快速地记录和倾听,偶尔提些问题,尽量不打断他。离开时,与他握手时,我感觉到他的手还在痉挛。

口述②
外公当了三十年背夫
讲述者:刘文进(泸定县政协工作人员,37岁)

  祝定国老人的故事,我是从他外孙刘文进那儿知道的。刘文进是泸定县政协工作人员。2016年夏天,我在泸定采风时认识了他。
  37岁的刘文进斯文白净,个子很高,说话不紧不慢。他说,这辈子最崇拜的人就是外公了。
  祝定国,1924年出生在泸定县兴隆镇,不到二十岁就做了背夫(当地也叫“背脚”)。那时,最穷的人才去当背脚,买不起马骡就只好卖力气,脚踏实地背着茶砖行走远方。
  祝定国每次和村里的青壮年打伙背茶之前,会自带包谷面和一些咸菜之类的东西,天不亮就出发。途中遇到茶店子或客栈,他们就借主人家的锅灶煮熟后吃几口,渴了就喝山泉。他们先将打好包的茶砖背到金川,再用工钱买回梨子又背回泸定。来回背在身上的东西起码有两百斤。
  那时候,大相岭下,村里生产结束后年轻人都出去背茶包。虽说背茶包是苦力活儿,但还得有人组织、有人担保呀,不然背夫中途把茶包子丢弃了,岂不是整人家冤枉?
  他们走的线路不固定,很杂。这要看老板对货物目的地的要求。走得最多的还是磨西、兴隆、泸定、康定这条线。从泸定到康定是热线,背一趟茶包需要二十余天,每天走三四十里。
  也是在那个时候,祝定国在磨西镇结下一段姻缘。祝定国相遇的那家人有四个女儿,他看中的是老幺,不到二十岁,做事很有主见。老幺看祝定国长得壮实,话不多,做事踏实,就主动跟他商量,想招他入赘。祝定国没咋想,就点头答应了。
  刘文进说,他读小学时跟外公外婆住过几年,还记得外公的样子:虎背熊腰,眼光炯炯有神,身高约一米八,在兴隆一带被认为是力气最大的男人,一次可以背300斤的茶包子。“天长日久负重行走,外公落得个劳累损伤的毛病,50多岁就佝偻着腰,后来完全不能直起腰了,不到70岁就去世了。”
  当年,那些沉重的茶砖比人还高,外公就用两头翘起的艄公扁担挑运。因茶包过重,沿途无法卸下歇息,他们只能用一根拐杖作为支架抵在背包底下,这样才能挺腰歇脚一会儿。日久天长,在泸定的许多山道上就留下了拐杖的痕迹,也就是平时说的“拐子窝”。今天雅家埂一带的山路上,还隐现一些圆形石坑,也是拐子戳出来的窝窝。
  泸定县城以南十多公里外的磨西镇,是当年祝定国和背夫兄弟必经之地。磨西往北是雅家埂,雅家埂山上很冷,10月底可能下大雪,雪花在冷风的裹挟下纷纷扬扬,道路也越来越湿滑,有些凹进去的沟坎,被白得晃眼的积雪填平,稍不小心就会连人带货掉进去,非死即伤。背夫穿得又厚,走在雪地咔嚓咔嚓十分吃力。过了雅家埂再往北,就是老榆林,再是终点站康定。那些气力差点的人,经常是没走到老榆林就再也走不动了,死在山里,尸体很快被野狼叼走了。
  如果天色太晚,走得再累也不敢歇气儿。有时路上背茶包的人太多,还打挤争路。住宿也麻烦,人一多,动作慢点的就歇不到店子,住不到店就只好随便找个马厩牛棚啥的,铺块牛毛毡对付一晚上。如果半夜下雨下雪就麻烦了,冷得双脚跳。
  过去,从雅安到康定的背夫不用牛皮口袋包装茶条,他们用的是竹篾捆扎,到了康定后再换成牛皮口
  袋,因为承货的牦牛有时候喜欢乱跑乱撞,只有牛皮口袋才经得起折腾。

口述③
“打捞”茶马古道文化
讲述者:李中荣(天全县甘溪坡村村民,58岁)

  2016年春,我和几个朋友驾车沿318国道驶入天全县境内,一路风光壮美,山峦郁郁葱葱,河水澎湃轰鸣。刚过天全县城,还不到5公里,眼前出现一座大桥,过桥不远处的半山,可见一处风貌原始的小村落。
  这个村叫甘溪坡,有一株千多年的古樟树,顶端分出两条粗大的枝桠,像一对比翼双飞的恩爱夫妻,当地人称其为相思树,那是背夫与留守女人相思之苦的真实写照。
  听说我们是来寻访古道的,几个村民大声嚷嚷:“李中荣李中荣,快出来!”很快,一位叫李中荣的村民笑着出门迎来。
  李中荣58岁,父亲李攀林,是村里有名的背夫。李攀林生于1921年,背过二十多年茶砖,86岁时离世。老人生前经常摆背夫的龙门阵,久而久之,李中荣也耳熟能详。
  事实上,在川藏茶马古道沿线,近年来活跃着不少这样的人,他们在打捞茶马古道文化的同时,也传述着当年背夫、马帮和商队的传奇故事。
  茶马古道在天全县境内长约108公里,主要在崇山峻岭与深谷沟壑中穿行。翻越大相岭、二郎山的古道主要有两条:一条是“大路”,地势平坦些,可走马帮,只是路程稍远。另一条是“小路”,从雅安到天全,经竹岗山、马鞍山、过大渡河直往康定。小路虽较大路略近,但重峦叠嶂的二郎山系山恶水险,古道斗折蛇行,骡马很难有用武之地,只有靠人手脚并用,一步步跋涉,方能攀援通过。
  从古至今,天全就是著名的边茶生产基地,种植加工边茶形成传统,至今不衰。李中荣所在的天全县甘溪坡,曾经是重要贸易地,这里的老一辈大多干过背茶的营生,在民间深藏着极为丰富的茶马古道文化底蕴。
  “十个背哥九个穷,背架子弯弯像条龙。”60年前,背茶几乎是雅安周边贫苦农民唯一的谋生手段,李中荣的父辈李攀林和李攀祥就是一对背茶的亲兄弟,他们从十五六岁就开始下这份苦力。
  在甘溪坡,每当春耕秋收之后,地里的活忙完了,村里的男女劳力便结伴前往茶行受雇背茶包,到茶店去先拿部分路费钱,交了茶包回来再结清余下的。出门一趟,来回一个月,背两三趟后就赶着收庄稼。一个人背上的茶包少则百余斤,力气大的背三百斤,等于两头骡马的负重量。李攀林当年一次背七包半,背一趟可以买60斤大米。这对于耕种薄地一年也打不出几颗粮食的山民来说,比啥都实在。
  过去,从天全县城到甘溪坡,短短七八公里,背夫却要整整走一天。上世纪五十年代中期川藏线通车后,茶马古道湮灭了,甘溪坡的一段古道因穿村而过得以保留。
  作为茶马古道迷,近年来,李中荣他们正在挖掘这方面的历史文化,也在筹建一个茶马古道陈列馆,收藏跟边茶有关的道具、用品、书信和遗物等,也经常深入民间记述尚在人世的背夫口述史。他们把这些工作,视为向老一辈劳动者真诚致敬的责任。
  2019年9月底,我随几位北京来的专家再去甘溪坡考察,在天全县文旅局副局长唐林的陪同下,竟然真的看到了这样的陈列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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