陆游《怀成都十韵诗》（故宫博物院藏）

行者陆游

南宋诗人陆游本是江浙人士，他主张抗金遭到罢官之后，于南宋乾道六年（公元1170年），受朝廷派遣赴夔州任州通判。他离开家乡绍兴府，一路辗转五千多里，历时五个来月才到达夔州（今重庆奉节县），沿途写下一部《入蜀记》。这一游记为我们再现了八百多年前长江中下游沿江两岸的风土人情。

陆游在四川待了10年，蜀地的生活经历令其终身难忘，“心固未尝一日忘蜀地也”。现藏于故宫博物院的陆游行草书《怀成都十韵诗卷》，是诗人54岁时所书，为其友人手录旧日所作七言古诗，记述了作者在成都做官时的生活景况。

陆游每到一地几乎是每景必游，有时弃船登岸上百里，不辞艰辛，不避寒暑，为的是亲临其境；有时还须不畏风浪，雨中夜游。例如在收录进入人教版语文教材的《过小孤山大孤山》，就是《入蜀记》其中的一个篇章，记录了农历八月一日（以下月日均为农历），舟行已过小孤山下，他仍觉不过瘾，“晚泊沙夹，距小孤一里。微雨，复以小艇游庙中，南望彭泽、都昌诸山，烟雨空濛，鸥鹭灭没，极登临之胜，徙倚久之而归”，讲的是他夜晚停船沙夹，天降小雨，又乘小艇到小孤山的庙中游玩。向南远望，彭泽、都昌一带山峦，烟雨濛濛，沙鸥和白鹭隐没了踪迹。一时兴起，登峰造极，陆游徘徊了很长时间才回去。

冒着酷暑 宦游西南

南宋乾道五年（1169年）十二月六日，朝廷征召已赋闲四年的陆游，任夔州通判，主管学事兼管内劝农事，于是陆游携家眷由山阴逆流而上。

据《方舆胜览》记载：宋真宗咸平四年（1102）年设益州路（成都府路）、梓州路（潼川府路）、利州路、夔州路，谓之川陕四路，简称“四川路”。陆游是去夔州任职的，虽现在的夔州已经不属于四川的地界，但还是给我们留下了传唱已久的《入蜀记》。

《入蜀记》的开头写得清楚：“乾道五年十二月六日，得报差通判夔州。方久病，未堪远役，谋以夏初离乡里。”由于身体病后虚弱也好，消极怠工也罢，他直到次年的五月十八日才动身启程。“久病”显然是个托词，陆游不愿赴任夔州的主要原因是“通判”这个文职不能实现其人生理想，施展政治抱负。但是，生活上的困窘使得他不得不去赴任。正如他在《投梁参政》一诗中说“残年走巴峡，辛苦为斗米”，当时陆游已是5个孩子的父亲，要负责一家老小的生活，不得不为五斗米折腰。

陆游入蜀的心情可谓是五味杂陈，既离避纷争，又郁郁不得志，还有为生活所累。他不得不冒酷暑宦游西南，于绍兴四十年（1170年）初夏时节，告别亲友，携带家眷沿运河坐船，经过浙江萧山、临安、秀洲和江苏的常州、丹阳后抵达镇江，从镇江又转入长江航道逆水而上。虽然刚开始有些郁郁寡欢，但陆游上路后仍然不慌不忙，“行道迟迟”，与沿途地方官员郡集宴饮、走亲访友、访寺游观，历时五个多月方到达蜀地。

这样把酒言欢的场面，在《入蜀记》中比比皆是。如五月二十五日条：“晚，叶梦锡侍郎衡招饮，案间设矾山数盆，望之如雪。”六月十二日条：“子材来谢，以两夫荷轿，不持胡床，手自授谒云。”入蜀赴任的盛况在《水亭有怀》一诗中也能找到印证：“道路半年行不到，江山万里看无穷。”

这些官场应酬之中，也有陆游与秦桧之孙秦埙的友情。秦桧为了让其孙子秦埙当上状元，省试时候将原本有希望的陆游排除之外。直到秦桧去世，陆游才在仕途上崭露头角。原本陆游应该十分记恨秦埙，但是七月六日游记中写道：“晚，见秦和侍郎。伯和名埙，故相益公桧之孙。延坐画堂，栋宇闳丽，前临大池，池外即御书阁，盖赐第也。”看出是陆游主动拜访秦埙，早已将恩怨抛之脑后。

途中“艳遇”驿吏之女

说起陆游的爱情故事，众所周知他与表妹唐婉留下《钗头凤》的绝唱。其实陆游另一段爱情发生在蜀道，在大朝驿留下的一段郎情妾意的佳话。

相传，陆游取道汉中经金牛道入蜀，过大朝驿时人困马乏，宿于驿站馆舍。在驿馆的墙上，发现一首题壁诗“玉陛蟋蟀闹清夜，金井梧桐辞故枝。一枕凄凉眠不得，呼灯起作感秋诗”。陆游看那墨痕尚新，字迹娟秀，似女子笔法。向驿馆杂役询问，方知是驿吏之女春香所题。

陆游遍寻佳人，杂役手指井边洗衣少女说：“此女乃春香。”陆游暗生情愫，在心里打起了小算盘：旅途孤寂，如能得此女相伴，也不辜负这千里的舟车劳顿。于是，他盛邀春香一起看星星看月亮，从诗词歌赋谈到了人生哲学。春香见此君仪表堂堂，谈吐不凡，亦感心仪。是夜，二人秉烛夜谈，两情相悦，感谢天地命运，牵线让两人相遇。

这时，范成大已经急函催促，不日即将上路。陆游对春香起誓：“一到任所，定当遣人来迎娶。”春香不依，决意同行，并将此情禀告乃父。父亲大喜过望：“汝将终生付与放翁，甚幸。”

当时，由于长途跋涉，陆游的坐骑腿瘸，而大朝驿站的马匹均已派出。天降微雨，似有天欲留客之意。春香知陆游着急，主动帮他分忧：“如果你不怕丢面儿，驿站还有两匹可以骑的驴，其实下雨路滑，驴走石板路更稳当呢！”陆游连声称赞“好主意”。

行前，陆游饮下饯行酒，蓑衣披身，直向剑门，随性赋诗《剑门道中遇微雨》：“衣上征尘杂酒痕，远游无处不消魂。此身合是诗人未？细雨骑驴入剑门。”诗情画意，跃然纸上：他的衣服上沾满了旅途上的灰尘和杂乱的酒痕，出门远游，所到之地竟没有一处不让人黯然神伤。他仰天长啸：我这辈子就只能做一个诗人吗？苍天无言，他只能骑上瘦驴消失在雨中，向着剑门关绝尘而去。

风土民情 见人见事

这年夏天，陆游拖家带口入蜀，这一路从夏到冬，足足走了157天。途中，陆游除了写下59首诗，还坚持每天写日记，将途中见闻一一收录在将近4万字的《入蜀记》中。在清代编纂《四库全书》时，评价《入蜀记》“游本工文，故于山川风土，叙述颇为雅洁，而于考订古迹，尤所留意……其它搜寻金石，引据诗文以参证地理者，尤不可殚数。非他家行记徒流连风景，记载琐屑者比也”，并且将《入蜀记》列为游记类“第一推荐”，认可程度甚至超过了《徐霞客游记》。

游记文学的典范《入蜀记》，“凡途中山川易险，风俗淳漓，及古今名胜战争之地，无不排日记录”，既展示了诗人陆游的所见所闻，对古今事件的思索，以及观察民情和考证风俗的经历。这些生动细腻的记述，为我们展示了800多年前天府之国的生活场景。

比如击鼓行舟的风俗。六月二十六日条：“五鼓发船。是日，舟人始伐鼓。”九月二十七日条：“解舟，击鼓鸣艣，舟人皆大噪，拥堤观者如堵墙。”从这样的只言片语之中，我们可以想象当年长江沿岸，船只出发之前击鼓5次的风俗，划船的舵手还要呐喊助威，像一曲动人的川江号子。

文中还记录了一些奇闻异事，以及民间妇女的民族服饰。如十月十三日记：“妇人汲水，皆背负一全木盎，长二尺，下有三足，至泉旁，以勺挹水，及八分，既倒坐石旁，束盎背上而去，大抵峡中负物率着背，又多妇人，不独水也。有妇人负酒卖，亦如负水，呼买之，长跪以献。未嫁者，率为同心髻，高二尺，插银钗至六雙，后插大象牙梳，如手大。”当时民间流行的习俗是未婚女子梳同心髻，已婚女子以布裹头，但是高髻插梳，甚至用手掌大小的象牙梳作为头饰并不多见。此外，《入蜀记》还有对七夕佳节习俗的记录。

入川途中 心忧“庙堂”

然而陆游的《入蜀记》，当然不止是记录这些陆地上发生的风花月夜，它是关于水上蜀道少有的论著，在《入蜀记》中主要的交通工具是水路。一路乘舟过山过水，诗人提笔速写所见景致。此外，他还借景抒情，阐述对历史的反思，以及政治见解。

例如过奔牛闸看到闸水奔涌，声势浩大时，他便想起沈怀明修筑垒壁抗击孔觊之事；如在池州，他援引历史提出备战理论：“初王师平南唐，命曹彬分兵自荆州顺流东下，以樊若冰为乡导，首克池州，然后能取芜湖、当涂，驻军采石，而浮桥成。则池州今实要地，不可不备也。”

这是对南宋政治形势的分析，也有军事建议。当船行至金陵，看见“浪涌如山，望石头山不甚高，然峭立江中，缭绕如垣墙”时，陆游就建议道“凡舟皆由此下至建康，故江左有变，必先固守石头，真控扼要地也”。他在游程中实地踏勘，分析地理环境，提出驻守防备的建议，希图引起南宋决策层的注意。

陆游是文官，并没有领兵作战，为何如此狂热地痴迷军事？这与陆游的官场经历密不可分。

1162年，宋孝宗赵慎起用主战派张浚，准备北伐。孝宗召见了陆游，他趁机提出了许多政治军事主张。但是北伐失利，宋再度向金求和，孝宗意志动摇，朝中主和派重新抬头，张浚被罢官，陆游也被削职还乡。1170年，陆游到夔州任通判，后来又到四川宣抚使王炎的幕府中办理军务，积极提出恢复中原的作战策略。但是，由于朝中投降派的阻挠破坏，王炎被召回朝廷，幕府也被取消，陆游的作战主张石沉大海。

因此，当朝廷重臣大多沉溺于声色犬马，两耳不闻军务的时候，陆游仍然心系国防安危。

|妙文集萃|

陆游笔下的蜀道

“自数十里外望之，碧峰巉（chan）然孤起；上干云霄，已非它山可拟，愈近愈秀，冬夏晴雨，姿态万变，信造化之尤物也。”

“夹江千峰万嶂，有竞起者，有独拔者，有崩欲压者，有危欲坠者，有横裂者，有直圻者，有凸者，有窨者，有罅者，奇怪不可尽状。”

“过合路，居人繁夥，卖鲊者尤众。道旁多军中牧马。运河水泛滥，高于近村地至数尺。两岸皆车出积水，妇女儿童竭作，亦或用牛。妇人足踏水车，手犹绩麻不置。”

“妇人汲水，皆背负一全木盎，长二尺，下有三足，至泉旁，以勺挹水，及八分，既倒坐石旁，束盎背上而去，大抵峡中负物率着背，又多妇人，不独水也。”

|陆游其人|

陆游，生于1125年，南宋文学家、史学家、爱国诗人。越州山阴（今绍兴）人，字务观，号放翁。宋高宗时，他参加礼部考试，因受秦桧排斥而仕途不畅。宋孝宗即位后，赐进士出身，历任福州宁德县主簿、敕令所删定官、隆兴府通判等职，因坚持抗金，屡遭主和派排挤。嘉定二年（1210年）以85岁高龄与世长辞，留绝笔《示儿》。

四川大学历史地理研究所 高宇 华西都市报记者 曾洁 制图 司婉靖